千里苗疆,重岗复岭,跬步皆山。湘西武山之麓的天星山以其险绝神奇而独树一帜,冠盖群峰;又因其昔日苗民攒踞此险在康乾盛世与清军激战对决数次而愈加显得不同凡响,撼动古今。
攀援天星山,无疑对寻幽探险者和溯源考究者极具魅惑。
天星山高险、形险、势险、路险,险得狰狞,险得雄浑,险得罕奇,也险得大气,险得自然,让人步步惊心,又予人处处惊喜。巉岩峭幛,深涧幽洞,石罅飞瀑,岚雾灵泉,杂花生树、古墙栈道……山上山下山里山外风光无限,自然天巧地铺成了苍茫苗疆的本色,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世代苗民含辛茹苦的沧桑故事。
盛夏时节,烈日杲杲,万山叠翠,在没有携带任何装备的情形下,我与同事好友老戴几乎是提着心悬着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天星山,既惊险又惊奇,既疲乏又愉悦。
天星山,顾名思义就是山高险峻,足可触摸天上的星辰。遍游南楚的清代诗人彭开勋有诗云:“险绝天星寨,扪星直上天。”这应该就是对天星山其名的最佳注解。
天星山东离乾州新城45公里,南距凤凰古城55公里,地处僻险,堪称苗疆之最。《五溪蛮图志》载:“寨最高险,生苗巢穴也。”清朝辰州知府刘应中的《平苗记》也称天星山为最险。经过一番涉险亲历,我总算识得其中几分奥妙。
天星山奇险,首在高险,孤峰独耸,高出云表。《凤凰厅志》谓“高约四十丈,周围千余步”。天星山海拔并不高,不过758米,然从谷底垂直高度竟高达300余米,居东瞻望,嵚崟峥嵘,崔巍嵯峨;二在形险,光绪《湖南通志》称其“周围如削,石壁千寻,上广下敛,形如张盖”,行在山道,下临断崖,危石压顶,欹斜欲坠,悲凹崄兮;三在势险,天星山地处两条深涧之交,幽涧旁起,左为官母溪,右为鱼井溪,两涧呈人字形发散,逶迤十余里,偏北又有小天星山相连,双峰并耸,绝险相等。天星山周遭岩崖插涧,峭壁崭削,越发映衬出古错嶙峋,逼仄幽翳;四在路险,自古天星山上一条道,《辰州府志》说“惟近北处稍有层级可以梯登”,这条峤道越过小天星山,沿着官母溪南侧山脊径直可通早齐苗寨。峤道盘纡险束,宽不过40公分,几乎是五步一曲十步一折,绝大多数路段不是錾凿出来,而是就山体凹凸层层垒石而成,结构松散,稍有不慎,就会顺着滑石坠入崖谷。而今这条峤道早已荒芜多年,沿途藤萝纠绕,野草蓁蓁,幽篁密生,灌莽丛集。若不是热心的村支书在前寻路排障,若不是彼此间时不时的悉心提醒打气,若不是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如蚁缘壁般的蠕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那么安然地抵达峰巘。
天星山的峭险,对我们而言至多只是一种感官的体验和意志的磨炼。可对于湘西苗疆千万苗民来说,天星山的险境不仅仅是“好入山壑,不乐平旷”苗民体能的折射,更是一道苗民捍卫权益寻求自保的自然和心理的最后屏障。
自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开拓五溪以来,究竟有多少次封建王朝征伐兵临苗疆,应该难计其数;究竟有多少次战火蔓及天星山寨,也不得而知。但康乾王朝三次对天星山费尽机关大举用兵,史载却是难得的清晰了然。
康熙二十四年、康熙四十二年、乾隆六十年,起义的苗民都与官兵在天星山鏖战。
这弹丸之地在明清两朝一直兵连祸结烽火不息,连连撞击着千里之外的紫禁城神经,霆震庙堂,惊怒龙颜,不知猝发多少“八百里加急”,黄尘滚滚,古道凝云。
天星山只不过是苗疆群山一峰,而发生此地的战争可谓不少,战争的规模可谓不小,动用的军力可谓庞大,委派的将帅可谓震惊,战争的损失可谓惨烈,这究竟缘于何故?这一切究竟怎样评说?今日来思,恐怕更多应从如何对待苗民问题上寻求答案。如果封建王朝对苗民不滥用武力,真诚抛开歧视和成见,公正平等对待苗民,那么诸多战端是可以避免的,正如沈从文所言:“‘统治者’不以‘征服者’自居,不以‘被征服者’对待苗民,一切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下山途中,我曾独择一处危崖,凝望着蜿蜒幽冥的官母溪深涧,思绪良久,估摸着天星山种种距离,地理的、心理的、历史的,幽思中徐徐若有所悟。大小天星山峰端直线之距只有200米间隔,自早齐苗寨至天星山峰顶不过5里之遥,而我们从早齐苗寨起步,攀爬一个来回竟耗费3个小时,这是我们用心走出的距离;清廷把天星山归于版籍历时了一个多世纪,这是统治者武力拓疆的距离,仿佛就是统治者的无知、自负、草率自掘的时光坑道,却又被他们极其残忍地用无数苗民的鲜血和苦泪进行了充填。
天星山下石上土,山顶平坦,古树参天,绿竹掩映,花草茵茵,城墙竦修,古刹静立,一眼泉水汩汩不绝,一片仙境缥缈迷离:这恐怕永远只是一个令人流连繁花似锦似的传说印象罢了。如今大多景象渐渐模糊,代之古树绿竹的是灌莽丛生,荆棘密布,藤蔓交结;悠悠古刹只残留几道遗址痕迹,依稀可辨;汩汩流泉早已枯竭,六边形的泉台垮塌成一堆块石;或许能告知某些天星山渊源的碣碑碎落一地,难再复全。所幸的是山顶保留下了两道几百年前长约200米的古城墙,盘山遗留一条500余米的古栈道。还有在离天星山5里之外的早齐苗寨,较好地保存了吴八月统领义军的指挥所。指挥所为方形,占地至少在2000平方米以上。一栋长20米宽8米的砖木瓦房基本完好,一座高约15米的四层护院碉楼依然挺立在院落的东北角,尽管楼顶已经掀开,但使人依旧可以感受到当年的雄壮和威武。
战火固然极具毁灭性,既能把一个个乌托邦式的美好愿望撕为齑粉,又能把一个个质朴淳良的世居家园践踏成一堆废墟,至少历史的烟云和眼前的景象可以令人感受弥深。
天星山绝妙的险境、绝配的景致与苗族文化和湘西历史是如此绝佳的融合,在湘西崇山峻岭中实属稀奇。这不单单是一次自然与历史的偶遇,更像是苗家祖辈们辗转迁徙凝结而成的苗族古歌中的一段千古绝唱。我们没有理由不仰止,没有理由不珍惜。
天星山已经被列为国家地质公园,似乎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这也许值得期许,但更应该触发一些谛思——关于天星山的过去和未来。 (责编 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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