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毅，1961年生于新疆。诗人、作家、艺术评论家，出版个人诗集《倾心花朵》《黄毅短诗选》等；散文集《亚洲甜蜜之心》《新疆时间》等；纪实文学集《博格达死亡大搜寻》；创作拍摄电视连续剧《新疆古丽》、电影《最后的小站》等，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星星诗歌奖”、新疆首届青年文学奖、新疆政府天山文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新疆文联，任《新疆艺术》杂志社社长、《新疆文史》执行主编。

在新疆，精美漂亮的英吉沙小刀是为肥美的羊肉和香甜的哈密瓜诞生的。是哈密瓜这样的尤物，成全了刀的名声。一个完整的瓜，它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深刻？它究竟拥有怎样的谜底？

当如冰的锋刃在哈密瓜的皮肤发出清晰的声响，整齐的切口印证着一把好刀的果决，但哈密瓜从没有染红过一把刀。因此，最有慈悲心的人，也轻易下得了手。而哈密瓜从没言语一声，它用浑圆的沉默承受着命运的变数。

我常常惊诧于大自然的造化，把瓜这样的一个寻常之物创造得如此完美。看一看哈密瓜吧，它的色泽斑斓而凝重，黄的灿烂耀目，绿的沉静内钦，青的生机盎然；而那些花纹，仿佛是大师的精心设计，被细细雕镂镌刻上去的，细细如蚁如蚓之爬行，极尽柔美；粗心如行草之笔触，极尽豪放。

而不管瓜皮的色泽如何，纹理怎样，他们都有赤红的心。当八月的阳光下，一川如斗的石头被炙烤得生烟时，哈密瓜亦日渐丰隆。在阳光下孕育的过程，当然也就有了太阳的形态与气息。而这也是一个孵化的过程，在碧绿瓜叶垂覆的羽翅下，被孵化的哈密瓜凝而不动。对于生命和飞翔的悬想，一只哈密瓜显然要比一枚恐龙蛋更接近事实。

在八月的阳光下，阳光的气息就是哈密瓜的气息。香甜的浓稠，在一块瓜地上空经久不散。更不要说那些循香而至的嗡嗡小蜂，它们成了香甜气息的一部分，小蜂跌跌撞撞的样子，仿佛是被这气息所迷醉。我敢保证，如果谁用这里的空气灌制罐头肯定能行销全世界。

但是，我总想搞明白，这些看起来似乎并不膏腴的土地里，怎么会藏匿了那么多的香和甜。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底下，你并不能从中嗅出什么特别。而那些粗粗细细的瓜秧，曲曲折折的藤蔓，总有一头扎在这样的土地里，仿佛是潜入水中的水泵，在我们不为所知的深处，抽取着这块土地的精髓。

我甚至可以用文字描述这样的情景：那些分散在土地深处的甜美，就好像怀着深深信仰的教徒，当听到经堂的钟声，他们便从各个角落汇聚于神祗的面前。

但哈密瓜自有它的精妙之处，它是用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感召力，使那些香和甜的元素从四面八方走到一棵根系下，又缘着藤蔓爬上来，让那个叫瓜的果实逐渐圆润丰隆起来。这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化苦涩为甘甜的过程。贫瘠的盐碱地上，往往能长出优质的哈密瓜。这是极度赤贫下诞生的丰饶之物，是极度苦难中的香甜，是极度酸涩中的甘淳。

维吾尔族瓜农相信，将一种叫苦豆子的植物埋在瓜秧下沤做肥料，长出的瓜会格外甘甜。这简直就是种瓜的哲学，苦的尽头是甘甜，苦的极致肯定还是甘甜，正所谓苦尽甘至，否极泰来。

南疆的伽师出产着一种面皮铁青的哈密瓜，在哈密瓜中它的形象看起来不怎么样，甚至有些粗陋。但它的保鲜期很长，极耐储存，到来年的五六月份新瓜快下来了，它还能完好如初，一条大汉站在这种瓜上，竟然不会破裂。切开它，瓜瓤灿若炽炭，汁多味足，宛如刚刚从秧蔓上摘下一般。这就像一些人，外表木讷而内心却极丰富、极火热，有着意想不到的内在美。

而大多数的哈密瓜，内心与外表保持着一致，当它趋于成熟，逐渐壮大时，从外表你就可以看出它的心劲。那是力量的冲动和激情的澎湃，它会撕裂一道道口子，撑破表皮的光滑让我们看到瓜的内部，烈焰冲腾，溶岩涌动，甜蜜的岩浆仿佛随时灼烫地喷溢而出……

最让人感动的是，那些瓜农们将粗黑龟裂的手轻覆于哈密瓜上，仿佛把手置于妻子怀孕的腹部，在感受、谛听，每次的悸动每次的胎音，都会让他们露出莫大的欣喜。他们粗糙的手轻轻摹挲着，发出经久不息的沙沙声。

我总奇怪，哈密瓜为什么生长在新疆这个空空旷旷的地方，而我也总相信，事物之间总是有关联，互为影响的。从绿洲的颜色、戈壁的颜色、天山的颜色、湖泊的颜色都能找到与哈密瓜似曾相识的地方，哈密瓜无疑是新疆大地色彩的总和，特别是沙漠与绿洲，它们与哈密瓜和英吉沙小刀，有着惊人的相似。你看突进沙漠的绿洲，多么像一刃闪耀着青光的刀锋，它齐齐剖开了沙漠，裸露着黄灿灿如哈密瓜瓤般的质感。

新疆人吃瓜，总把哈密瓜切成月牙的形状，它像船，渡你今生今世；它像弯月，让你在宗教般的圣洁中，品尝大地的献祭。

在亚洲腹地，在亚洲大陆的中心，哈密瓜是这块大陆的肝胆和心脏。怀有一颗甜蜜之心的亚洲，从来就可以从容应对这世界苦涩的灾难；拥有哈密瓜的土地，从来就不缺乏深广的爱。或许，对一颗哈密瓜的理解，就是对新疆乃至整个亚洲的理解。

（责编  晓林）

制作：李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