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昆明一直阴雨连连,奶奶总说“八月十五雨水归古”,就是过了中秋以后雨水才会减少。得知此次前往考察的是位于滇南的盈江县铜壁关乡一个名叫松克的景颇族寨子,我心想必定会上山下山走村入户,免不了要走泥浆浆路,于是出发前就早早准备好了两双鞋套。这主要出于我那懒惰的小心思,怕鞋子糊上泥巴不好洗刷。未曾想,后来在景颇山上的那十天风里雨里完全是靠着一双拖鞋走村串寨,鞋套竟然成了最后悔带去的压箱底物品。
鹤立鸡群的高跟鞋
相翁是松克寨民兵队的队长,有着景颇族人的热情好客,又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开朗。第二天,他就带着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绕寨子”——走进村民家中,顺便认认寨子的小路。相翁家住在寨子偏上位置,他的奶奶和妹妹听见我们交谈的声音,便热情地迎了出来,很快堂屋里就挤满了人。
不知是高跟鞋对女性的天然吸引力,还是它本身颜色太引人注目,总之,刚进门我便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右边:只见一双金属细跟的绿色高跟鞋鹤立鸡群,周围还包围着一双黑色的粗跟凉鞋和几双带跟的鞋子。女孩子都知道,细跟高跟鞋很难“伺候”,总有穿高跟鞋踩到下水道孔拔不出来的尴尬。在平路上都难以掌控,况且山路。在体现出女性袅娜身姿的高跟鞋成为姑娘们必备时尚品的当今,拥有一双高跟鞋并不稀罕。但置身高山深处的景颇族寨子,在不止一家见到高度及鞋跟都具有挑战性的高跟鞋之后,我诧异了!此刻看到这双高跟鞋,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寨子里穿高跟鞋方便吗?还不止一双喔……
从相翁家出来后又继续“绕寨子”。相翁对他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已是无比熟悉,沿途还开起景颇语短训班,教我们用景颇语识别路边的各种花草树木……等走完整个寨子,我才发现寨子的主道都是水泥路,而乡亲们就住在“一环”内。这条环绕了整个寨子的水泥路,很干净。大概是要打造特色旅游村寨,再加上村民历来就很注重环保的原因吧。而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路上并不见牛羊,也没有在其他寨子随地可见的垃圾或者牛羊粪便。后来通过访谈才得知,这个寨子的村民几家合伙把牛羊养在山上,轮班照看。村规民约中也详细明确了大小牲畜的管理方案,大牲畜指水牛、黄牛、马、骡子、羊,小牲畜指猪狗鸡鸭,要求各家各户必须建立圈舍将大牲畜进行圈养,不能任意散放、散养。如果散养的牲畜践踏了别人家的农作物要赔偿,赔偿金额根据作物种类和破坏程度而定,比如“草果,种苗种植一至三年的每棚按100元罚款,挂果的每棚按300元罚款”。如果是其他寨子的大牲畜进了寨子,也要按此规定管理。眼下,这个寨子里的牛圈都建在了寨子脚下,妇女们成群结队在寨子中心道路的两旁栽种花苗。寨子里的家家户户通过这条路连接起来,相翁家就住在进村道路左侧,距离村口半个小时左右路程的地方。寨子道路的两旁绿植繁茂,隔段路便延伸出一条小路直通掩在绿荫后的人家。这哪里是我原来想象中的山寨小路啊!
那天午后,我走到寨子外围,看到了2015年12月30日立的一块石碑,上面记录着松克的人口、耕地和林地数据,以及盈江县各级政府为打造松克特色村寨、深入实施兴边富民沿边三年行动计划所开展的工作等。在投入资金的文字介绍里,“通村道路”和“内道路硬化”被排在首位。“要致富,先修路。”难怪,正在建设打造中的松克寨有这么好的村道。
从铜壁关乡街到松克寨只有一条穿梭于林间的山路,像迂回曲折的带子缠绕着山腰,不到15分钟的车程。每逢五天一次的乡街,天刚蒙蒙亮,一些乡亲就搭乘小卖铺老板娘花姐的车去赶集市。有的卖前一天“逛山”找来的山货,多是野菜,洗得干干净净并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一把卖一两块钱;有的买点寨子里买不到的东西,像荔枝、菠萝蜜等新鲜水果或是添置两件新衣;有的则是转车到缅甸走亲访友,或是带着中国产日用品过去做点小生意……到吃早饭的时候,差不多都满载而归。平坦的公路,让村民们节省了时间。
无论环绕寨子的水泥路,还是连接寨子与外部的公路,都颠覆了我对一个山寨的想象,让我看到了边疆民族地区山寨的新面貌。平坦的路,为女性穿高跟鞋创造了条件,使得女性在山寨里穿高跟鞋行走成为另外一种风景。想必,在泥土路或弹石路改造升级之前,山寨里穿高跟鞋的女性绝对是少数。
晚上回到住宿的村民家中,我瞟眼往鞋柜一看,果然也有高跟鞋。
谁是高跟鞋的主人
“你有没有发现,这两天很少看见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到松克的第二天下午,考察队里的小伙伴问我。细细回想,除了民兵队里的民兵之外还真的没见过几个年轻人,妈妈辈和奶奶辈的长辈们倒常常遇到。那么谁是这颇有高度的高跟鞋的主人呢?
那天寨子里一名老人突然去世,全寨人陆陆续续聚集在他的家中准备举行葬礼,让我们终于看到此前一直没有遇到过的年轻人。寨子里现在已经没有学校了,孩子们都要到铜壁关街上或盈江县城求学,远一点的去到了芒市。出现在葬礼上的年轻人,都是刚放假的学生。除了这些外出求学的学生,寨子里的大多数年轻人都已流向了城市。
我在老乡家看到的高跟鞋,有些是在外上学的女孩子从学校带回来的,有些是外嫁的女儿穿回来摆在家里的……寨子里的姑娘们,赶街、参加婚礼的时候都会穿高跟鞋,尤其是每年过新米节的时候更要穿高跟鞋。当然,平时很多高跟鞋在鞋柜里一摆就是半年甚至几年,因为它们的主人都去到了远方。
因为那次葬礼,我们有机会认识更多的乡亲。在松克这个景颇寨子,许多长辈都只会说些许汉语,而像堪称“汉语十级”的胡奶奶那样能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老人,极少遇到。交谈得知,老人家汉语说得这么好,得归功于她的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嫁往山东,胡奶奶去女儿家住了7个月,回来时汉语水平大涨。松克寨的村民,到山东打工的年轻人最多。外出打工的村民多,留守儿童也就多。
随着时代的发展,大量的年轻人奔赴城市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城市的时尚也感染着姑娘们,她们的鞋跟开始慢慢变高。生活需要她们在城市打拼付出,但亲情就像一根长长的线牵绕着寨子那头的父母孩子与外出打拼的年轻人。只要家中无大事,年轻人便很少回家,只有过春节才是返乡的最大理由。年关越来越近,一双双高跟鞋随着大大小小的年货从城里带回来;寨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堂屋前的空余地或楼口处的鞋柜也开始慢慢被填满,漆皮的细跟、坡跟、粗跟,绑带的或系扣的……各种各样的高跟鞋,诉说着女主人的故事。
年一过完,返乡不久的年轻人又要回到城市了。或许是感受到家乡的变化,那平坦的水泥路已经让她们有机会在家穿上高跟鞋,或因为塞满了家乡特产的包裹已没有空隙塞下那几双带回来的高跟鞋……总之,每家总有一两双高跟鞋被留下了。故乡的高跟鞋,就开始这么年复一年地积攒,等待着远在城市打拼的主人们将它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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