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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诗画 大美不言——关于中国舞蹈美学的访谈
发布日期:2023-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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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第220 窟 舞乐图(初唐)   敦煌研究院供图

      春末的云南昆明,第八届中国舞蹈节在此成功举办。从大型民族舞剧《阿诗玛》到武术和舞蹈跨界融合的舞蹈剧场《舞术》,从以博物院为表演场域、以身体书写历史与现实的环境舞蹈作品到荣获中国舞蹈“荷花奖”的优秀剧目,从特色浓郁的民族舞蹈汇演到针对专业舞者的舞蹈创作实践教学工作坊……各族舞者云集彩云之南,通过舞蹈将中华文化之美展现于世人面前。

      舞蹈,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距今5000多年的青海省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就是先民们携手而舞场景的最早记录。可以说,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之路,每走一步,都留下了舞蹈的足迹。例如,唐代的著名舞伎公孙大娘的一段《剑器舞》,曾使书法家张旭“草书大进”;而裴旻将军的一次舞剑,亦令画家吴道子“平生绘事,得意无出于此”。可见,舞蹈这种由人体美所投射出的宇宙自然的节奏、力量和气韵,能够激发出人们最为深层的艺术创造力,正如美学大师宗白华所言,“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舞蹈可以从一幅画、一首诗、一段音乐、一纸笔墨中,捕捉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律动、情感和意趣。舞蹈用身体呈现惊鸿、游龙之象,秋月、春水之韵,流风、回雪之态,电闪、雷鸣之势,古松、弱柳之姿,大海、溪流之景……轻松展示宇宙天地之大美。

      那么,中国舞蹈之美是怎样的一种美?它反映了什么样的美学理念?又是如何体现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和审美历程的?近日,记者就此采访了北京舞蹈学院教授袁禾。

      

      记者:曾经,北京舞蹈学院的师生赴拉脱维亚举办过一场中国古典舞专场,名为《大美不言》,将充满中国艺术神韵之美的舞蹈带到国际舞台,赢得了当地观众的由衷喜爱。那么,中国舞蹈是如何体现“大美不言”的?

      袁禾:中国舞蹈《大美不言》的底蕴和表现手法,归根结底源于“法天地自然”的理念。“法天地自然”是中国的哲学精神之一。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在这位至圣先贤看来,天地自然包孕了宇宙间所有的事物及其规律,一切真理和全部的美都自在显现,无须表白,正如汉代儒学大家董仲舒所言“天地之化美”,其美即表现为平衡、和谐、周转、虚静、自然和圆融。天地自然这种原初的美及其所昭示的“理”就是宇宙之理、宇宙之“道”,是“众美”昌盛的本源,所谓“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人们一但探究出天地之美的根源,也就通晓了万事万物的本质。因此,中华民族一直持守着“得天地之美,四时和矣”“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董仲舒)的理念。故中国舞蹈之“美”也就顺理成章地始终追寻着传统文化所讲求的“大美”。“大美”不仅美在景观,更美在运化,美在“健行”,美在宇宙的生生不息,美在人类生命力的呈现。所以天地之“大美”无须言说炫耀,而是以其“无言”开启人的灵性,打动人们用心灵去感受、默会这种永恒之美。凡此,不仅是华夏“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础,也是古代乐舞追求“象天”“象地”的哲学依据。所以,“大美”不是人们凭借“音”“形”听到、看到的,而是在心灵的碰撞、交融中体悟到的,这正符合舞蹈的特点。因为身体是一个“不言”的本体,舞蹈以“不言”作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呼应,它不是用语言文字来解读世界,而是用实实在在的人的肢体、人的真实生命来体验世界、感悟世界、呈现世界,接通宇宙的生命精神。

      舞蹈的“不言”是身体的哲学,它契合了中国哲学中的不言之美,于其“不言”中舞出“至言”,舞出“大美”。中国舞蹈的这种美学追求,承载着宇宙的生命内涵,验证了中华文化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例如大型舞蹈诗《粉·墨》就是充分体现“大美不言”的一个具体范例。

      这个作品集中表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书韵、画意、舞情、诗境,试图在诗、画、乐、舞的相互关联中,追溯到动作本身的历史轨迹,完成一次中国古典艺术精神的寻根之旅(参见《粉墨》节目单)。它没有讲任何故事,完全依靠人体动作和自身的形式结构,将中国美学中的形、神、意、情、韵渲染得淋漓尽致,力求展示自然、宇宙的大美和荡气回肠的生命激情。


      记者:《毛诗序》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见,舞蹈是表达人类思想情感最为有力的艺术样式之一。那么,中国舞蹈是如何表达情感、展现意象之美的?

      袁禾:中国舞蹈是通过“象”与“意”的圆融合一来表达情感、营造舞蹈审美意象的。

      最初,“象”与“意”是中国古典哲学中的术语和范畴,早在《周易》中就有“立象以尽意”的思想。由于《周易》所言的“象”“意”十分契合艺术原理和创作规律,因此逐渐从哲学范畴转为美学范畴,并对中国美学基本概念体系的确立,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象”指外观、状貌、视觉形式,“意”指观念、意识、思想、情志。“象”“意”都是中国美学的核心内容,也是中国舞蹈美学的一对重要范畴。舞蹈,就是凭借形体动作来立“象”的,其人物个性、情感意志、风格特色、意义内涵都是通过“象”予以实现,亦即“立象以尽意”。

      前面曾提到“法天地自然”,“法”即效法,意思是将天地自然、宇宙乾坤作为人类一切创造的范式和标准,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下》)。就舞蹈而言,其本身就是建立在人体这个自然生物之上,最符合宇宙的结构性质——汉代重要典籍《淮南子》认为:人体与天体数理相应、脉理相同,人体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异质同构。因此,我国古代最早的乐舞论著《乐记》在谈及乐舞表演时就指出:“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明确了舞蹈的意象性质和功能。故以人体为物质媒介的舞蹈,实可谓是以自然应和自然的艺术形式,最能体现“法天地自然”的中国哲学精神。正因为如此,“象天”“象地”,自古就成为中国舞蹈构图的一种指导思想,这无疑标示着古代乐舞对宇宙的膜拜,演释着华夏“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所以,古人对于诗、乐、舞不同形式抒发情感的层级排序,就有了“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定论,充分说明了舞蹈在表现人的内在心志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舞蹈的“象”指作品的外在形态,包括动作、造型、技巧、风格、服装、道具、构图这一系列能直接给人提供视觉感知的因素;舞蹈的“意”指“意蕴”,是作品要表达的中心思想。舞蹈正是通过最为直观、直接,最具情感力量的人体动作之“象”来传递作品之“意”,展示其意象之美。比如群舞《中国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优秀之作。

      这个作品集中表现了中国母亲的大爱。当时,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入侵给中国人民造成空前巨大的灾难,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母亲却收留、养育了一个在战争中与家人失散的日本小孤女。《中国妈妈》把深刻的主题和崇高的人文精神、博爱的大国情怀,通过短短几分钟的舞蹈平实地展现出来,堪称“立象尽意”的典范。


      记者:从以“身韵”为特征的古典舞到敦煌舞、汉唐舞和昆舞的渐次出现,中国舞蹈丰富多元,始终充满生命活力。在其发展过程中,这种“多元一体”“中和”之美都有哪些具体体现?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共同的特征?

      袁禾:中国舞蹈作为古老而优秀的艺术,汇集了丰富多彩的民族风格、浓郁多元的地域特色和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映射着中国人的哲学观念、审美情趣和社会生活。从整体而言,无论是敦煌舞、汉唐舞、昆舞或者最早的“身韵”古典舞以及各民族民间舞,尽管各美其美,但都统一在中国传统舞蹈的美学体系内,具备共同的基本特征,这就是其运动形态上转似回波的“圆”和行云流水“线”。

      “圆”是中国舞蹈的一种审美范式,贯穿于中国舞蹈形体运动的始终,成为其核心的律动形态。所以,从形态的角度讲,中国舞蹈属于典型的“划圆艺术”。需要强调的是,“圆”负载着中国文化的深沉内涵,是传统宇宙意识和哲学观的物态化,体现着中国文化强调圆融、圆通、圆浑、圆转、圆润、圆柔、圆满、圆美的特点,反映着中国人对于和谐之美的认定与向往。正因为如此,中国舞蹈的“圆”才显示出了它特殊的意蕴,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基因的根性体现。所以,不仅仅是中国古典舞,凡是中国的传统舞蹈,包括民间舞和戏曲舞蹈,都展示着“体如游龙”、“转似回波”的“圆”形态,比如山东秧歌、东北秧歌、云南花灯等等,也都有动作、动律上的8字绕圆;蒙古族舞蹈所讲求的绕、摆、圆,也同样反映着“划圆”规律。中国舞蹈中“圆”无处不在,即便动作外观上不出现“圆”,表演意念中也不曾离开“圆”。换言之,形虽无“圆”,意皆有“圆”,心在“圆”中,“圆”在意中。

      事实上,中国舞蹈“转似回波”的特点,早在古人的诗歌中就已经有了定论,被描写为:“身轻委回雪”“舞袖卷轻纱”;“宛若龙转乍低昂”“罗袜徐转红袖扬”。诸如此类的“圆”形态,实际上是中国舞蹈的一种标志性存在。与此同时,其“转似回波”的形态又带来一种“云行”之状,突出地展示着人体在时空中的流连绵延,形成了强烈的“线条”意象。

      与西方芭蕾相异趣,中国舞蹈强调的主要不是展示定型舞姿和动态造型,而是注重人体运动的过程,也就是舞蹈在空间中的流动本身——线的运动、线的韵律。

      中国人对宇宙运动乃“周而复始”的认知,导致了人们习惯于在过程中观察事物并关注事物在过程中的表现。就舞蹈而言,中国的舞姿造型更多的是作为流动过程中的环节,比如前一过程的结束、后一过程的发端而加以利用的。所以,造型之于中国舞蹈,是流动中的停顿、“线”中的“点”,是运动中的静,是以静显动的一种方式,就像音乐的休止符那样,是“无声胜有声”的表现手段。

      中国舞蹈之讲求“行云流水”,蕴含并且演绎着中国美学所崇尚的内容,那就是:

      悠然自得——显现出一份适意而乐的满足;自由无羁——品味摆脱束缚的惬意;灵动游走——在飘逸潇洒中重温活泼; 生命自在——陶醉于云游宇宙的从容;性灵腾跃——尽情享受神畅情怡的欢愉……

      此外,“流”还体现着“水”的特性——“逝”“柔”“畅”“适”,体现着老子“上善若水”的哲学理念。

      同时,舞蹈之“线”又在“流”的过程中展示“有意味的形式”。比如女子群舞《溪·河·海》就是以行云流水般的“圆场”,把传统艺术追求的线性美送到观众眼前:

      一位身着白纱薄裙的少女,从袅袅环绕的雾霭中出现,接着,两个、三个、四个 …… 以至连绵不断,就像薄雾笼罩的山峦间,从岩缝中滴出的水珠,点点滴滴,汇聚成“小溪”。“小溪”汩汩,蜿蜒而去,轻轻流淌……一个折回,又一个折回。山路弯弯,溪流弯弯,弯弯曲曲,流入江河。“江河”滔滔,奔腾直泻,一个旋涡,又一个漩涡。水流湍急,匆匆向前。最后,百川汇归“大海”,汹涌的波涛此起彼伏,翻卷而至,巍为壮观……

      这个作品,让人们领略到了溪流的优雅、江河的畅达和大海的壮阔,领略到了由人体的流动形成的溪、河、海的幻象美。而其幻象的优雅、畅达和壮阔,正是在“流”的过程中凭借变化丰富的“线”之意象营造而成。尤其是那贯穿始终、简单优美的主题动作——“圆场”,不仅强化了“线”的运动、“流”的形态,还让人们感受到了溪、河、海不同的精神品质,感受到了秦朝著名政治家李斯所谓“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孔子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等中国古典哲学的意蕴。

      中国舞蹈在形体动态和空间构图上所具有的线性特征,又使自身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和生机,呈现出生命的感性状态及其节奏和韵律。正因为这样,中国舞蹈不论是古代“体如游龙,袖如素霓”的《盘鼓舞》,还是“缥缈兮翔凤,婉转兮游龙”的《屈柘枝》;不论是“虹晕轻巾掣流电”的《胡旋舞》,还是“矫如群帝骖龙翔”的《剑器》;不论是今日舞台上的《飞天》,还是广场上民间的红绸舞,无一不呈现为游龙、旋回的态势,带来了像彩云追月、行云流水那样特殊的形式意味,成为中国舞蹈具有代表性的审美范式。

      此外,中国的舞蹈艺术与书法、绘画艺术也有内在的共通性,三者在形态、节奏、线条、意象方面的相通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舞蹈一以贯之地追求“气韵生动”“书势画影”,成为名副其实的人体的书法、流动的绘画、视觉的音乐、无言的诗歌和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伴侣。


      记者:感谢您带领我们领略中国舞蹈之美,感受中华文化源远流长!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3年第8期

受访者:北京舞蹈学院教授 袁禾 

采访者:本刊记者 张昀竹 王孺杰

责编:张红彬   流程制作:高宁(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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